曹焕丰的死看似是意外,没有任何证据指向江春儿,可任百直觉里,就是她干的。 他想了一整夜,次日还是来到客栈,不过问的是掌柜及跑堂等人,他们都说江春儿和徐青寄昨日从未离开过客栈。 任百也不禁怀疑自己的直觉,他回到清风庄,如实告诉辛武。 辛武良久才道:“我以为你会与她对质。” 任百低声:“她若真与此事无关,此举岂不是不打自招?” 雕虫小技。 辛武一眼看穿任百的目的,这是要借他的手去问话江春儿。 “怎么,怕她杀了你?”辛武说不怒是假的,这会儿气正好撒在任百头上。 任百抱拳:“替那百十冤魂报仇,不惧。当初他不听信曹哥之言,中了圈套,白白葬送这么多人。” 他没有一日不恨,那些冤魂里,有他和曹焕丰的亲兄弟。 “也不见得你们有多聪明,忍了这么多年才动手,结果屁股都擦不干净!蠢货!不知所谓!”若非自家闺女求到跟前来,他才懒得管,现在曹焕丰死了,跟他有个屁关系。 任百心有不甘,也得噤声。 辛武将他的神情看在眼里:“就算是江春儿干的,你能如何?再有所动作,来的就是郭将军。此事到此为止!” 任百的确不能如何,咬牙道:“是。属下告退。” 辛武心里其实也不爽,倘若真是江春儿杀了曹焕丰,他的威严脸面往哪搁? 他身后的高元益看出他的心思,低声道:“等过两日孙将军回来,您回军所路过客栈,按礼,可以去看看陈笃行。” 门外,任百眯眼看着苍茫高空,不禁回想五年前那场战事,庄罗急功近利,不听曹焕丰劝阻,一意孤行深入嘉贝谷,中了埋伏,他们那一队人马回来的仅十余人。 这件事,几个月前,因曹焕丰定亲在清风庄引起不小的议论,陈笃行也就能听庄罗提起,而今醒来听江春儿说完这两日的曲折,也缓缓道来其中旧事:“那一战险些全军覆没,曹焕丰身受重伤,捡回一条命,庄罗自知对不住,拿了全身家当救他性命,才没落下病根。” 陈笃行回想起当时庄罗的神情,愧疚地说曹焕丰最后没与他计较,现在想来,全是伪装,心底早就在计划着弄死庄罗了。 江春儿听得发怔,再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杀错了人。 “不说别的,他真能忍。”陈笃行说完轻咳两声拉扯到伤口,面上苍白更甚,江春儿回过神来连忙递水过去。 他背上的伤口不宜躺着,只能侧身,喝点水都要冒冷汗,不过好歹是缓了下来,认认真真看着江春儿转身去放杯子的背影,鬼门关一遭,许多话盘旋于心,想要倾泻而出,到嘴边时简洁克制:“我本想醒后再找庄罗算账,他险些……要你性命。” 这话里有杀意,江春儿回过身来见陈笃行抬起双眼,满目深邃将她锁住,没有办法回避:“你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有几条命都不够。” 江春儿呼吸放轻,不可遏制想到徐青寄也说过类似的话,令她稍稍慌乱,又不知慌乱从何处来。 “陈哥,”江春儿嗓子有些干涩,“你不必把这件事揽到自己身上,不必觉得、我在林子里就是救了你一命,我中了骨松散,不也是你救的我吗?你若因此出事,我也会愧疚,与之有关联的人,也都不够我砍的。曹焕丰也是,不管他在这件事里正确与否。” 江春儿彻底拔除心里最后一丝自我怀疑。 还差一点。陈笃行心想,江春儿说的话是他喜欢听的,不过不够,要再来一小片雪花的重量,一片足矣,从而引起雪崩,又或者,需要一个声音,很大的声音,能在她脸上看到裂痕、紧张,最终恍然大悟。 可她看起来,还是不太明白,陈笃行忽然扯唇一笑:“如此,你我也算过命的交情了。” 江春儿心头那片迷雾骤然消散,顺着点头:“那是自然。” 陈笃行无奈叹了口气,自嘲笑骂:“榆木脑袋。” 江春儿拧眉,这一瞬间确实恍然大悟了:“等你好了,再起来拜把子,过命的交情,我看他们都是如此。” “……”陈笃行闭眼,“我困了。” 他话音刚落,传来个清嗓声,能听到里边克制的笑意,旋即徐青寄从门外进来,也用上同样嘲讽的语气道:“榆木脑袋。” 不同的是,江春儿娇声嗔骂:“听墙角算什么英雄好汉。” 徐青寄完全是刚送走贺兰许他们回来,正好听到一些的。 陈笃行再次觉得徐青寄心大,这个时候还能站在他这边暗示江春儿,开口道:“救命之恩,没齿难
忘。” 徐青寄微微颔首:“客气。徐某没有将军保家卫国之能,也只能出这点绵薄之力。” 江春儿觉得徐青寄这话不好听,虽说他俩也不算熟识,见过的面屈指可数,可上次在矿山也算经历事了,再不济,他不应该看在自己的面子上熟络点?再怎么说,陈笃行也算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呐,他不会也谢两句? 而陈笃行知道这看似客气十足的话里,给足了尊重,徐青寄承认自己对江春儿的那份心意,当下轻松道:“徐兄弟不必这么生分,我应该年长你一些。” 这话徐青寄熟,从林生风到章聚到陈笃行,他都沾了江春儿的光,一声“陈哥”,分外利索。 “好啦,陈哥要休息了。”江春儿叮嘱陈笃行一些事,拉着徐青寄出门去了。 门帘晃动,而后屋门半掩,屋里清静,外头也没有说话声。 陈笃行垂眼看不远处的炭火盆子,烧得正旺,江春儿方才特地加了一些才走的。 他话已至此,到了这个份上,也不想点破,又或者说,此时满心满眼全是徐青寄的江春儿,点破也没用,徒增烦恼。也许可以把这样的心情再积攒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再堆积得高一些,高到山雪崩塌,无所顾忌,到了那个时候不知还来不来得及,不知……是否有可乘之机。 陈笃行在这里心情酸涩,这一头江春儿一出门脸色就一直拉着,阴沉、不好惹,然后堵在门口开始就着徐青寄方才的事,劈头盖脸一顿埋怨:“要是爹娘大哥二哥秋妹嫂嫂明睿,哪怕是张妈半夏茯苓决明七叶,早就好言好语谢过了,看来你不把我放在心上,迎姐说得对,你们男人只会嘴上骗人,不,你这嘴上都暴露了。” “……”徐青寄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这还能挨骂。 要他说什么?说人家陈笃行心悦你,舍命救你是心甘情愿,他以什么立场道谢,对陈笃行来说,江春儿也是他亲近之人。 陈笃行自己都不开口,他凭何替人开口,缺心眼,巴不得江春儿永远不知道才好。诚然,江春儿这般生气,他心里舒坦,自己人。 “你看,无话可说了吧!”江春儿“嘭”地将门关上,差点夹了徐青寄的鼻子。 徐青寄看了看隔壁陈笃行的屋,又看了看眼前,总算知道什么叫里外不是人:“榆木脑袋。” 江春儿在门后听到,用力拍了一下门板。不免感叹江春儿的确傻人有傻福,让他遇上个陈笃行这样、识趣的情敌,也让陈笃行遇上他这样、大度的正牌,而她在中间,身在福中不知福。 但结果他后悔了,江春儿当真不理人,说什么都板着一张脸,哄不好,可到陈笃行那以后,一切如常,他总不能去陈笃行跟前说:我为了你,把人给得罪了,你从中劝说一番? 这完全是授人以柄。 在一块这么些日子来,头一回一天没说上话,把小萌派出去,结果江春儿直接带着小萌四处晃悠去了,平日练剑,成了他俩在一块。 小萌回来时倒是悄悄说会伺机而动,的确没白养这徒弟。 两日。 三日。 总算让小萌逮着机会了,从半山腰一览清风镇,连周边村落都能看到。 “据说碧云山的雪景很好看,师父说得了空闲就去,就是不知得空了还有没有雪。” 江春儿知道这个碧云山,碧云帮就在那里,贺兰许、于攀师兄弟俩,他们还一起吃过饭喝过酒:“你师父答应去了?他怎没跟我提过?” 小萌看江春儿又沉下去的脸色,心中发怵:“师父一开始的确委婉推辞说因卫大夫的原因,抽不开身。但师父与贺兰师叔道别后,说有机会一定去,想来是……您正好在气头上,来不及说……” 江春儿那天的确气得要炸开,除了本身徐青寄做的不对,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小日子作祟。 晾了徐青寄这么些天,他是特地跑去平安县一趟,什么好吃的好看的都送来了,从前他俩吵架,都是她巴巴赔礼道歉的份,现在反过来,她内心……暗爽。 但她嘴上还是道:“你这小叛徒,我也去收个徒弟来,让你们师徒俩二对一,不,我要收两个。” 小萌苦着脸,他哪里是叛徒,他是徐青寄的徒弟,向着自家师父有什么错,这手心手背都是肉。 两人呆了一会儿,一块下了山。小萌偷鸡不成蚀把米,就怕江春儿忽然又说点什么,神色紧绷,将到客栈时,他在客栈门外看到个人。 那是个年轻男子,刚从马上下来,一身灰衣,斗篷带雪,腰悬长短两剑,手里提着一小坛酒,他有双桃花眼,含笑与跑堂伙计说着什么,一副好脾气的模样,而后把他的马牵去了马棚。 江春儿一看
就知道又是来找徐青寄的,不由道:“你师父可是客栈的财神爷,这么冷的天,还让客栈客似云来。” 小萌见到他有如见到救星:“这是师父最好的好友,欧阳荻师伯。” 正说话间,欧阳荻也看到他们了,上前招呼,之后眉毛一抬,冲着小萌道:“也省得我去找人带路,青寄可还好?” “师父安好。”小萌点了点头,“这是我江姑姑。” 欧阳荻早就注意到江春儿,没办法,这么个大美人亮眼得很,身姿玲珑有致,素面胜雪,一点唇红,目似清泉,又饱含几分探究打量着他,有如林间鹿,澄明、警惕。 “在下欧阳荻。”欧阳荻从江春儿行走间便知功力不凡,重点是,这样的习武之人,还有人不认得他的,一点脸色变化都没有。 “江春儿。”她只是好奇,这个所谓的最好的好友。 小萌觉得欧阳荻出现在这里绝妙,定能把江春儿的气给顺了,但高兴得太早,他快不过欧阳荻一张嘴:“先收买小的,再对大的下手,比段落英那几个聪明多了。” 小萌傻眼,连忙道:“师父就在里边,师伯请。” 段落英?几个? 江春儿就知道徐青寄这么招摇,怎么会没有几个小妖精贴上来。 她忽然笑道:“我来给欧阳少侠带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