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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寒不曾冻赤子

很快,天色大亮,雪小一些了,长长的官道边上三人一马。 直到男人发出一点声音,江春儿蹲在男人身前,晃了晃手:“醒了吗?” 男人眼皮子微动,呓语不清,良久才在江春儿的注视下睁开眼,声音虚弱:“多谢姑娘……” 江春儿递了一块姜糖给他:“驱驱寒。” 男人道谢接过,姜糖入口,丝丝甜辣,辛味蹿上鼻腔,清醒不少。 “多谢二位相救……” “别动。”徐青寄在他身后提醒。 江春儿问:“听你这口音,是青州人?” 他瞬间警惕地盯着江春儿,拢了拢自己的衣襟。 徐青寄眼睛一抬。 男人看江春儿一身江湖人打扮,想要杀他,方才早就动手了,何必多此一举救他一回,从这到京都路途艰难,不若如实相告,赌一赌他们的良心。他的脸被冻伤,显得有些狰狞:“我是荆城银晟县府的师爷,名马元真……” 说完这句,他看到江春儿并没有多余的动作,不由得松了口气,放下警惕。 江春儿奇道:“您怎到这里来?” 马元真声音嘶哑浑浊:“青州西南一带大雪半个多月不停,死伤遍地……定是老天有眼,替殿下喊冤……” 江春儿和徐青寄对视一眼,他口中的殿下,除了李骁也没别人了。 她不知怎么安慰,只能道:“安王吉人天相,必能渡过此劫。” 马元真哽咽:“若非殿下,银晟早就落入燕人之手,而今他遭陷害,我们岂能不顾?” 说着,他拉开衣裳,拍了拍缝得严实的衣裳夹层:“这是几个县镇的万民,请求圣上对殿下开恩。严唐身为青州刺史,却在知道后谎称替我们上交,被苏县长无意听见他烧毁万民,又暗中写了这份,再次被严唐发现……苏县长以性命送我出城,我必将此呈上御前,恳请圣上一听民意!” 他越说越激动,听得江春儿背脊一股寒意直冲脑门,连山高皇帝远的青州刺史都能踩上李骁一脚,何况京都,总觉得是个官都想要李骁死。 李骁上辈子真是刨人祖坟了。 “殿下镇守银晟关,击退燕国来犯,皇子皇孙,却与我等贱民同吃同住,如此宽厚爱民,必有冤屈,二位……求二位助我,助殿下……”他忽然跪下来,泣不成声。 徐青寄连忙扶起他:“通往京都各个城门都有官兵搜身,想必是为了找您。严唐的手显然没那么长,所以您该明白,京都更为凶险。” 马元真缓缓将衣裳收拢好,哑声:“知道必死,就不去了吗?苏县长已死,我落到这个境地,不成功,便成仁。” 江春儿接到徐青寄询问商量的眼神,瞪了一眼,都到这份上了还要问她,问什么?她难道还能说把人丢在这里吗! 徐青寄尴尬轻咳一声:“我们有办法送您进京,不过要想呈到御前,还需有人引荐。” 马元真庆幸自己赌对了,将自己的打算说出来:“我与雾县县长胡不知是多年好友,他知道何人可靠可信,我去与他商量一二。” 胡不知,可不就是江并的顶头上司么。 江春儿觉得这事要是办不好,都愧对他了,一口应下,徐青寄适时道:“路上守卫,师爷怎么躲过去的?” 马元真自是翻山绕路来的,不过到了雾县,除了进城,就没有别的路了。胡不知虽是雾县县长,但城门搜查是京都有人授意,他也不能左右。 江春儿不禁想到褚飞雁和章聚,与徐青寄低声商量:“不如去找飞雁姐姐?” 徐青寄思索一番:“只怕章家被监视。” 章家杏林世家,太医院多为章家门生,所以在一开始,纵然知道章聚和李骁交好,却不敢动章家,但变数只在瞬息之间,京都现在是个什么样子,江春儿也不知道。 她在京都也不认得几个人,敢做这种事的更少…… “韩哥!” 上次她问过江并,靖侯府历来中立,谁也不亲,受不到牵连,让韩疏出来带着马元真进城,谁敢搜他。 徐青寄点点头:“可以一试。” 解决此事,江春儿有些许轻快:“距离这不远是不是有个小镇?我记得来时有路过。” 徐青寄会意:“可以去那稍作整顿。” 他们三人无法乘一匹马,简单商量一番,让马元真坐马上。马元真一开始还推脱,江春儿笑道:“别瞧不起姑娘,像你这样的,我一手提一个。” 马元真还真看不出来,干巴巴道:“不愧是……英雄出少年。”

这话拍到了江春儿的马屁,拉过缰绳牵着马走。 徐青寄好笑地看着她尾巴翘上天的模样,从马匹垂挂的布袋里拿出油纸包的肉干来:“天冷,师爷将就一下。” 马元真连声道谢,他一路下来全靠雪水和硬锅巴度日,这已经是人间佳肴了。只听江春儿道:“我也是荆城人,不过不住荆城,那里现今如何?” 她这一脉自她祖父开始就去了潼州做买卖,路途遥远,所以偶尔回去祭拜,上一次回去还是江并中榜的时候。 马元真想到青州西南大雪,荆城、大柯城死伤严重,不禁悲从中来。大伙儿都说天降大雪是老天替李骁喊冤,严唐找来一批人,含沙射影说杀了李骁即除残去秽,故天降瑞雪,大吉之相。 江春儿心生恼怒:“妖言惑众,死了这么多人,屁的瑞雪!” 马元真重重咳嗽:“有死有伤,房屋倒塌,避难棚子年久失修,四面漏风,偏偏不开仓,他说是留给驻守将士,朝廷的赈灾粮在路上,一切以边关为要。” “脑子有病。连我都知道后续赈灾粮可以补上,青州内其他未受灾之地也可以调人调粮。” 马元真苦笑:“少发一日赚一日。” 一闹灾荒,多生抢劫杀人之事,如此乱做一团。 四下空旷无人,江春儿也口无遮拦了,她这半年来压抑至极,现在正好有个出气口:“一群败类,呸!若得机会,我非得把他们赶到街上去要饭!遭万人白眼。” 都说大梁盛世太平,却并非如此,手狠心黑的白眼狼一窝又一窝,拿着百姓的钱糟践百姓,青州如此,潼州亦如此,而他们全看着京都的脸色。 如此,她更想把这件事办好,更想李骁能够平安无事,虽说有时候是讨厌了点,可总比这群狼心狗肺的强,否则一开始也不至于会看上李骁。 很快,他们进到镇上,是个很小的镇子,一条路一眼望到头,没有官兵,破败得只有一个牌坊,写着“胡家镇”三字,多余的就没了。路面空荡,仅有的一个饭馆都关了门,往下倒有个开门的小酒馆,旁边挨着个也开了门的医馆。 “医馆?正好。” 马元真抬声,艰难下马:“姑娘不必费心……” 徐青寄扶着他下来:“镇上无人,顺便问问有无人家卖马。” 旋即他又想,一般的马在雪地里走不动。 马元真神情拘谨,却又无法拒绝,连声道谢。 他们拉了拉挂在门口的铃铛,听得里头一声吆喝,跑出来的是个小少年,嘴里还嚼着饭菜,他快速咽下去:“三位抓药还是看病?” 江春儿指着马元真:“他被冻伤了。” 小少年指着一旁的凳子让他们坐着稍等,边跑边叫了一声:“阿爹,有病人。” 马元真的右边脸颊红肿一大块,好在他也有厚围巾捂着脸,否则就该废了,摘下手套时,手也没见得有多好。 这镇上多有冻伤的农户,医馆一直有现成姜汁备着,大夫替他把脉后,和那个小少年用软布沾湿姜汁反复揉搓伤处,又叫来个妇人,一边和她说着几个药,妇人边听边抓药,旋即到后院煎药去了。 这一顿忙活之后,徐青寄才问:“大夫,敢问这镇上哪户人家有马车?” “只有镇长。” 江春儿想想也是,且不说普通人坐不坐马车,胡家镇屁大点地,一刻钟就能晃悠完。 大夫手上动作不停,抬起眼来:“你要去问?那马车很多年不用了,坏了也说不定,不过镇长心善,可以去碰碰运气。” “多谢告知,他府上何处?” 大夫指着外头:“出门右拐,往前走一里地就是镇府,他这时还没回家。” 江春儿和徐青寄商量着,马元真身上藏有万民,决定小心为上,让她留在医馆看着,徐青寄自己一人牵着马去了。 这医馆陈旧窄小,却很是干净,光线也足,江春儿支着脑袋打量四周,屋内比外头暖和很多,昨夜没好睡,这会儿竟有点犯困。她站起来走到外头去醒神,镇上寥寥无几的行人,炊烟倒是从家家户户的烟囱里冒出来,显得宁静安逸。 她心里忽然涌出无限滋味,若说自己小年身在异乡有点惨,可对比林生风和李骁他们,生死奔波,牢狱之灾,好了不止一星半点,而更苦的又是青州百姓,当真人生百态。 两刻钟后,她就看到徐青寄用江漂亮套着辆破旧的车驶来,总感觉要是跑得快点就要散架似的,不过,比没有好。 这是徐青寄花了点小钱跟镇长买下来的,镇长给得爽快,还跑去找来做家具的人家,给马车钉上牢固的板子,轮子也给捶打结实。 <

> 江春儿绕着马车转了一圈,感叹:“镇长真是个大好人。” 他们在胡家镇停留得不久,去隔壁小酒馆吃了点东西后,就出发了。 江春儿依旧执意让马元真坐进马车里,她坐在外头,长巾往上一拉,毡帽折叠的边缘往下一翻遮住眼睛,一张脸被捂了个严实,靠在徐青寄肩头咕哝着:“我睡觉,到了叫我。” 又挽住他的手臂:“别让我掉下去了。” 一本正经还占理,徐青寄哪里能拒绝,有没有捅破窗户纸,显得自作多情,没准还要挨一顿骂。他闭了闭眼稳住心神,驱车而走。 江春儿咧嘴无声笑笑,嘴硬心软。于是更加心安理得挨近了点。 路面厚雪,马车走得不快,江春儿用毡帽把耳朵也捂住了,四下只有稀稀疏疏的声音,一脑袋的胡思乱想,没几下就睡过去了,脑袋一沉,所有重量彻底压在徐青寄肩头。 他心里霎时被填满得没有一点缝隙,升起一股冲动,想把人摇醒,跟她说等一等,等他十年一剑,修得盖世之功,拿回赤影,活着走出惊涛门。 从胡家镇到京都,途中几个关卡都是绕路翻山躲过去的,次日,他们到了雾县之上的一个小镇。三人商量了很久,决定让江春儿快马加鞭进京把韩疏带出来。 江春儿趁夜赶路,雾县城门一开就进去了,一个时辰后到京都,天色才亮了一点。她没有回家,而是直接去了靖侯府,在侯府外转了一圈,没有什么人监视,这才上前敲开侧门,待小厮开门后,她道明来意:“我姓江,找韩哥,韩小公子,有要紧事,烦请通传一声。” 小厮见惯达官贵人,瞧着江春儿一身江湖人打扮,简单过头了,风尘仆仆的模样,当下没请她进门,不冷不热说了句让她在此等候,然后将门关上。 江春儿微微皱眉,却也不好说什么。 韩疏平日没什么事就起得晚,尤其是最近受了点风寒,更晚了,要是把他吵醒,他得骂人,黑脸一整天。小厮便等着韩疏起来再说。 江春儿等了两刻钟不见人,这巷子阴冷,雪也簌簌下着,她抚摸着江漂亮,给它喂豆子:“到京都啦,很快就能回家……” 看它吃得起劲,江春儿也饿了,人到京都还得顶风冒雪嚼肉干,谁有她可怜?本就吃得不香,这会儿闻到外头的香气,她嘴巴更没味道了。 她在外头等得脚麻,马背上的雪被她扫了又扫,大概它也不耐烦了,鼻子发出哼哼声,马蹄烦躁踏步。 “那我再去敲一次门?”江春儿叹气,又上前扣动门环。 这次却没人来开门了,但江春儿武功在身,能知道门后有人。 她捏紧了门环,半晌才松开,揉着马脖子安慰:“再等等好啦。” 似乎知她情绪低落,江漂亮发出几声低鸣,亲昵地蹭蹭江春儿的脑袋。 门后的小厮看她终于不敲门了,松了口气,双手拢进袖子里,继续靠在门边。 江春儿预感一时半会儿等不到人,哪有委屈自己饿肚子的道理,让江漂亮乖乖守门,她快速去买几个肉包子。 待到辰时,守门小厮才去韩疏的院子通传。 那院内的侍女应声去了,告知韩疏,韩疏这会儿正在早膳,听到侍女的话,就想起前天小年,他和江并江秋儿出去逛夜街,听说这丫头跑去拂柳宗,心想不愧是她。 没做多想,他放下碗筷起身出门,恰好瞅见江春儿正吃着包子被噎住,连忙去拍拍背,嘴上调侃:“做贼心虚。” 江春儿缓过来:“你吓我一跳。” “少讹我。” 江春儿不跟他贫,用油纸把剩下的俩包子随手一卷,将韩疏拉走,压低声音:“帮我个大忙,天大的、大忙。” “说来听听。” 韩疏不认为她能有什么天大的、大忙,在听到青州万民后,果然她最能整活:“在哪?带我去看看。” “雾县外呢。” 韩疏朝自己的侍从招招手:“去把马牵来,我出趟门。” 江春儿看韩疏这般二话不说帮自己,小声:“你不是说不让我插手这事么?” “那是青州百姓,能一样?”韩疏看了她一眼,“前几天刚拨赈灾粮过去,没我那八竿子都打不着的舅爷震着,一帮人上跳下窜手脚不老实,我家老爷子气了个半死,杀了几只鸡才消停。” 八竿子打不着的舅爷指的是李骁。 江春儿嘘声:“背后到底是什么人这么厉害?” “大胆点猜。” 江春儿想了一下,大胆,于是指了指嘴巴,又指了指天。 中令,吴殊

。 韩疏眯了眯眼:“再大胆点。” 没有皇帝的点头,谁敢动李骁。 江春儿捂了捂嘴,只听韩疏道:“兄弟生隙是他们的家事,不是让这伙人趁机为所欲为的。” 除却李骁直属亲信,其他旁的沾亲带故蒙受冤屈的都被韩家介入其中。而这青州赈灾一事更惹到靖侯,一顿杀鸡儆猴,倒成为清流官员们的倚靠。但他靖侯爷油盐不进,只道李骁一案要依法办事,秉公处理,求情是不可能求情的,要用证据说话。 朝中因李骁而乱成一团,正好需要靖侯这样的来除除草,皇帝给了他不小的权力。加上靖侯府底蕴深厚,旁人不敢轻易触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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