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十字街走,我喊停就停。”
离开派出所,张桥坐上一辆人力观光车,他要寻找洪岘。起床念叨一下周蕾后,突然意识到,如何面对洪岘,同样是个问题。整个青年时代,洪岘是他唯一的朋友。如果后来没有田老鬼、彭大军,还可以说是他上辈子唯一朋友。失败人生啊,重来一回有钱了,不拉一把仅有的哥们,不配做人了。
三轮车夫,妥妥的流动人口。没有寻呼机、电话、大哥大,也没有固定的活动区域。街头找三轮车夫全凭运气,哪怕桂琳是小城市。市中心十字街兜一圈,漓江边走个来回。蹬三轮的碰上不少,没一个是娃娃脸、常年剃光头、体形如魔鬼筋骨人的华侨小子。
观光角度讲,不算白跑走冤枉路。91年的桂林街头,单看建筑,又破又旧又土气,但绝对值得一游。有别其他旅游城市,桂琳最出名的景区全在市中心。蜿蜒市区的漓江上,山水无遮无掩,象鼻山、伏波山、叠彩山,堪称甲天下风景的精华,不用买门票尽收眼底。你想的话,大可跳下漓江畅游,亲密接触那些五a级景区。总之,烂市容衬托,桂琳有如衣不蔽体的绝色美女,谁不想看、谁不爱看?
首当其冲,是“好色如命”的画家、摄影师。经他们的画笔、镜头渲染,桂琳名气越来越大。鲜明的穷逼风格,吸引世界各地穷游爱好者。往后几年,肤色不同、语言不同的穷游汉子、穷游婆子涌入。以至于,有钱人到了桂琳,不装穷都不好意思出门。比尔首富带老婆驾临,也租两辆二八大杠,满大街看免费风景。直到98年,比尔总统跑来骆驼山下演讲,掀起穷游党“进军”桂琳的新高潮。本地人终于发现亏了亏,自家美女白白展览多年。于是乎,以最快速度,在漓江两岸移植无数高大树木,稠密的猴子也爬不过去。美其名曰:穿衣戴帽。至此,别说下江戏水,走街头上再见不到丁点风景。价格高昂的门票,将穷游汉子、穷游婆子吓到郊县阳朔,造就了西街穷游圣地。
“停车!”
观光车的“人形计价器”报价超过五十元时候,张桥运气来了。一家宾馆外,有人在一辆奔驰车边鬼头鬼脑看驾驶座。光头闪亮,脸蛋稚嫩如小学生,精瘦而结实的赤膊,不是华侨小子洪岘是谁?
“呀呀,桥哥,我不认得你了,以为是归侨!”
“你应该以为是警察。”
“干麻以为是警察?”
“因为你像偷车贼,我都想扭送派出所。”
“哈哈……哈哈……”
坐上三轮车车箱,张桥不大自在。身上打扮的像归国华侨,出自洪岘之口让人别扭。这年月,归国华侨是内地最吃香的同类生物,尤胜港澳台同胞,俨然投资、外汇、外商的代名词。当然了,洪岘没有讽刺或取笑的意思。
八岁死父亲,同年在国外惨遭驱逐。步行几百公里回国,安置进华侨农场。年轻的老娘改嫁,与继父不和,逃学、逃家,十五岁辍学打临工至今。以上是洪岘的人生故事,华侨小子以本地人自居,羞于和归侨牵连。
昨晚的重逢酒没喝成,今天补上。张桥引路进一家老字号小饭馆,“观光”时相中的。
“上个月,我看见林肯了!在华侨饭店,看了半个钟头哩!”
“你认得出林肯?”
“嘿嘿,听你讲林肯的字母和拼音差不多,乱猜的。后来我问宾馆的人,问了两个,都说是林肯。呀……美弟的轿车又大又宽,轮子厚厚的、底盘高高的……”
在一间小包厢坐下,洪岘既不问张桥去港九的情况,也不管张桥点什么菜,自顾自说起新近见过的进口车。张桥竟有习以为常的感觉,还能插嘴几句。
四年同甘共苦,两人称的上患难之交。当初,张桥收到大学录取通知,家里收到计生罚款单。尽管老爹许诺每月二十五元生活费,张桥断然拒绝,立志当好儿子、好大哥、好男人。去学校报到当天,便在建筑工地谋得一职:搬砖兼拌灰浆。洪岘则离家出走,也投身建筑业,与同是客家人的张桥母语相通,结为搭档。
“七月份帮五金站拉货多,得三百三十几块;八月份搬家多,也得二百八十几块;这个月没曾算,二百五六肯定有。桥哥,你那份,我先给二百块。”
洪岘颠三倒四说了半个钟头,说到与张桥有关的事。张桥听了,脸烫的像发烧。
人力三轮车的股份制,遥远的隔了一世人。车是张桥买的,挣钱的分配比例也是张桥定的。前世毕业后,车以一百块“友情价”转让给洪岘,偏偏记得清楚。张桥还记得,离开时,又向洪岘讨要承租“老窝”的押金一百五十块。
没发生的事,可以忽略。那么,最后一学期不蹬三轮也拿份子钱,就说不过去了。因为,今生父母移居港九,家里债务还清,经济状况转好。依然分享老搭档的血汗钱,是厚颜无耻呢还是冷血无情?
“我那份……归你了,车子也归你了。”
用生涩的桂琳话说完,张桥有点无地自容。青年时代仅仅结交一个朋友,他知道为什么了。
“归我……啊,芝麻剑!”
洪岘想客气一下,小饭店上菜了。荔浦芋扣肉、全州醋血鸭、酸豆角炒牛肉,三种本地名菜不稀罕。桂琳物价低,号称住宿之外啥都便宜。两人蹬车三年,打牙祭也吃的上几回。而两斤多大的清蒸芝麻剑就不同了,这是省内名贵淡水鱼头一号。市场上个头大点一斤的价钱,能买十斤猪肉。普通人家逢年过节也舍不得吃,饭店没个三四十块一斤别想吃上。洪岘经常帮鱼贩子姐夫拉鱼,眼睛识货。
“桥哥,你、你去香港发财了?”
“嗯,我发财了。”
授人以鱼还是授人以渔?张桥“观光”过程中,一直纠结。现在懒得多想,从双肩包掏出两把四伟人,抛上桌面说:“两万块,拿去用。”
“啊……”洪岘惊慌左右看,“你、你给我咁多钱?”
“对,给你的。随便花,找几个女把爷耍也得(找几个女人玩也可以),花光再找我要。”
“这个……我……”
洪岘小脸发白,话也说不清,真像受惊吓的小学生。也难怪,起早摊黑蹬人力车,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三百块上下。二万块现金,内地普通工薪层十年工资不止。
草率了点,张桥换客家话说道:“下午去报名学驾照。以前你不是讲,攒钱跟你姐夫养鱼吗?剩下的钱承包鱼塘好了!”
“啊、啊……”洪岘眼神躲闪那两把钞票,“考、考驾照几百块,承包鱼塘……啊,承包鱼塘也用不得咁多钱?”
“那就多承包几块鱼塘。”张桥夹一大块芝麻剑进碗里,“边吃边说。承包鱼塘我出钱,你和你姐夫出力。等到挣钱了,我也有一份。”扯个名目的好,照顾自尊心。
“那、那好……”洪岘听话地拿筷子夹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