岐王要上青锋山的消息很快便在青锋郡传开了,当年李居承一手划分的庙堂江湖,井水河水两不相犯,莫说是地方县令,就是官居从二品的左布政使常明,在未得朝廷许可的情况下,也不得与任何一个江湖势力有所交集。
当初古大年迫于无奈亲自前往青锋山,求下几位小仙师,虽然剿灭了霍乱多时的马贼,可仍是被常明一句功过相抵,甚至险些丢了头顶的乌纱。
这些年除了被朝廷认可的三佛寺、道中观,两大教统,其余的势力想要在民间树立起威望难上加难,李居承踏碎山门后,彻底将北魏的民心聚拢在了朝廷,拜佛只为前世因,后世果,问道不过今生缘,三生三世已然占齐,在加上一个国泰民安的王朝,早已经不是谁三言两语就能教唆出一个庞大宗教势力的时期了。
青锋山可谓是在最正确的时间,做出了最正确的决定,即便是古大年在青锋郡早已经臭名昭著,却也唯独在这件事上,谁也不得不捏着鼻子道两声好,只是不管如何,就以北魏律而言,青锋山的存在始终都是名不正言不顺的存在,如今能够得到岐王殿下亲自册封终于算是修成正果。
一时间全郡多少百信齐聚那座平缓如土丘的青锋山,往日里深居简出的各位神仙早已经毕恭毕敬的候在山道上,青衣素装,高高的发髻,倒是有几分道士的模样,一个个仙风道骨,拾阶而上,各个辈分的弟子排列有序,最上几阶的青锋真人须发皆白,少说也有六十余岁的光景,却也是满面容光,精神饱满,可见都是不凡的练气士,扔在外面也该被人称一声小宗师。
修行之途,以入品阶为基础,起凡即为入品,开灵为小宗师,到了立尘境界便是可以开宗立派的宗师人物,至于再往上的不惑,闻道,那些早已是超凡脱俗的人物,凡世俗语再无法形容。
与苏问有过一面之缘的宋高也在其中,宋真人虽然不是站在最高那层台阶,却是地位不低,能够排在他头上的也不过五人而已,最中间那位慈眉善目,手中持一浮尘的老者便是青锋山的宫主,莫然言。
苏问抬头望去,正好与对方四目相对,两人微微一笑,一旁的古大年连忙接引,端着一副官腔说道:“殿下,这位便是青锋山大真人,莫然言。”
老者将浮尘甩动换了手臂依托,行了个道教之礼,言语轻声说道:“贫道见过殿下。”
苏问摆了摆手,山上这阵势多半也是摆给他看的,若是寻常人见到这些或许会面露难色,心生荡漾,只是他在一气宗见过的阵仗比起此时可是要大得多,至少区区一个青锋山还拿不出一位立尘宗师,而他却是一位敢揪着立尘境胡子大发脾气的主。
“真人无需多礼,今日来一是赐封几位真人敕号,二来听闻青锋宫上香灵验,想来求一支平安香。”
老真人到底是在俗世浮尘多年的人精,尽管心头早已翻江倒海,可脸上还是一如既往的面如古井,波澜不惊,手指掐诀侧开身子让出一条道路来,缓声道:“殿下请。”
山下百姓几时见过茫茫多的仙人齐聚一堂,便是平日里几多贡献香油钱的商贾们都不曾见过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神仙,一时间山呼海啸,人人敬畏。
在错过宋高之时,苏问刻意停顿了片刻的脚步,宋高只觉如芒在背,原本他是不想出现的,只是怕如此做作反倒坏了事,这才硬着头皮,缓缓抬头,却发现苏问正凝视着他,好在没有见到那日让他心神大乱的女子,连忙轻咳一声,沉声说道:“贫道有礼了。”
苏问微微一笑,走近一步在对方耳边轻声道:“那日道长跑得好快啊!今日只好亲自寻来了。”说罢,也不等对方回应,便快步离去了,只留下几人诧异的望向这位在整个青峰山最无仙风道骨的家伙,枯瘦阴沉的身形相貌使得这些年少有信徒会来拜访这位并立于五大真人之一的老神仙。
青锋山并不大,本该是山似论不喜平,可就山势而言,不如沧州第一锋倒山峦陡峭,更是没有翠微山秀丽,可仍然让人眼前一亮,一座比起寻常道观佛寺不知华贵雄伟多少倍的青锋宫巍峨挺立。
此前南追星与苏问说过青锋宫的堂皇,苏问只当是夸张言语,此刻亲眼看来,恨不得连地砖都用黄金铺成,单论这座殿宇胜过一气宗四殿雄伟,真是菩萨不大庙不小,走入主殿,迎面一座金光熠熠的塑像,铜身镀金箔,富贵至极。
青锋山虽自成一派,可仍算是道教一分支,只是不供三清,供自在,青锋山自称自在道人徒众,寻求自在道,与人自在,与己自在。
“老掌教,青锋宫一年油水几何?”苏问直言不讳,言语犀利如刀锋剑尖直刺而来。
莫然言长袖善舞,苍老的脸颊微微一笑,说道:“为世人谋自在,世人为自在渡金银,善财而已,上达天听,粪土而已,我观自在,何须在意俗物缠身。”
“有理,道长果然是有大德之人,百姓之福,国家之幸,本王相求一支香,希望灵验。”苏问面不改色,却也不是真将这三言两语听入了道理,只看这满堂金银,口中说的自在都是道貌岸然,所谓的济世渡人,可见不当知。
莫然言点头吩咐身后徒儿,苏问不信佛,更不信神,但今日在这堂皇之地还是想为某人上一支香,既然青锋山寻自在,那他今日不求平安,只求自在。
敕号之事苏问没有参与,本身也不想让两只想要勾心斗角的恶狼心中生疑,便寻了个四下走看的由头带着小仆人离开了大殿。
青锋山虽然不大,可要装下上千人还是足够的,山上除了青锋山供奉的真人及其弟子外,大部分的还是伺候的丫鬟仆人,佛家讲无欲,道教说无为,青锋寻自在,何为自在,说到底还不时自谋其乐,一群丑陋的仙人罢了。
苏问走走停停,一路听闻,对青峰山大致有所了解,除了掌教莫然言之外,山上还有五位真人,宋高便是其中之一,门下弟子一百有余,就以身份而言,一名寻常弟子配三名丫鬟三名仆人,依次往上再有增加,仆人倒还好说,做些粗鲁活计也比山下的寻常百姓过的还滋润,至于丫鬟无非是借着采阴补阳的名头,做着羞人不耻的腌臜事。
可即便如此,仍是有多少女子梦寐以求的想到仙宫侍奉仙人,也有多少人家心甘情愿的将妻女双手送上,只为与仙人沾上一丝如烟尘蛛丝般的因缘,不可说世态炎凉,人嘛!总归是为了好活而活。
行不过百步,说这世间大如浩瀚星辰,却又小到一户之屋,竟是撞上了个熟悉的身影,正是那日在市集上结草环卖身葬父的女子,再相见时没了当日的风尘仆仆,憔悴的神情也恢复了少女的滋润,身上穿着一件拢长的道服,仍是将凹凸有致的身躯勾勒有致。
小仆人连忙走上前去,女子一眼便认出了当日的恩人,连忙施了个万福,有如道姑形象的女子学着大家闺秀的施礼模样实在让人眼瞅着惊愕,但七贵本也是个粗俗人,抛开了这些,只是不解女子怎会出现在这里。
“我不是给了你一百两银子,你怎么来了这里。”
说到此处,那女子声色抽泣,低声缓缓道:“那日恩公给了奴家银两,奴家本想为父亲办完后事用余钱做些小买卖,谁知被郡里恶霸瞧在眼中,还没出城就被夺了银两,又将我卖到青锋山。”
七贵听的牙根紧咬,这青峰山摆明了和郡里的恶霸一暗一明,干起了买卖妇女的勾当,如此行径跟散仙楼有何区别,亏得百姓还供奉这群人面兽心的家伙。
“走,我带你离开这里。”
说罢正要去抓女子的手,却不想女子连退了几步,面带哭腔的说道:“恩公不可,青锋山人多势大,听闻今日那位岐王殿下亲自登山册封几位真人,是被朝廷认可,你若将我带走,惹怒了真人,只怕会连累恩公,再说当日奴家卖身葬父,早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相比之下如今的日子还算安稳,真人还开恩收敛了家父的尸骨,奴家已经别无所求,而且就算逃出去又能如何,日子只会比现在更苦,只当是上一世作恶的报应,熬过这一世算了。”
讲不出道理的七贵不知道该怎么骂醒这个可怜人,连忙回头望向苏问,却发现对方至始至终都是那副平静的模样,心头的激愤如同被一盆水从头浇到了脚。
“我说过她缺的不是钱,而是该如何活下去。”苏问拍了拍七贵的肩膀,看向那名女子时心头百感交集,那日集市上那双充满惶恐迷茫的眼睛让人心痛,也许那时她唯一的念头就是如何赚到银子好安葬她的父亲,而此刻,那双眼睛中多了一种麻木,却比起绝望至少还有活下去的希望,你能救她第二次,又如何救她一生,他不信命,不表示别人不信,难怪佛教最入人心,上一世的因这一世的果,自欺欺人而已。
“可这么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青锋山这些家伙马上就要完了,两郡兵马不是早已经在路上了,她留下也是死。”七贵坚持,看向苏问,情急之下失口。
女子听的大惊失色,脚下连连退去,紧接着转身疯一般的逃走了。
小仆人看似不禁意间说错了话,可心头何尝不是在耍小聪明,仍是执拗的说道:“少爷,没办法了,只能把她带走,不然。”
“少爷,你不能这样,她是无辜的。”突然看到苏问伸手摸向腰间,七贵惊愕的看着目光依旧平静的对方,猛然发觉很是陌生。
苏问停滞在半空的手缓缓放下,不紧不慢的说道:“七贵,我问过你我算是恶人吗?这样你我打个赌如何,输赢在她自己手中,不过对她而言都算是解脱。”
小仆人沉默不言,看着缓缓消失在眼前的身影,不情愿的回头,那个被他照顾了十五年的少爷,这一路所讲的道理却越来越深沉,深沉的让他害怕。
“少爷,不赌行吗?”
“那死的可能不是她,而是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