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只黑熊精皮毛干涩,形销骨立,可见修炼得十分辛苦。他忽然看到一位仙人出现在眼前,吓得赶紧下拜。李长庚亲切地把他搀起来,随口询问。黑熊精略带羞涩地说他已成精四百五十多年,如今正努力化去横骨,再熬个五十年就够成仙的资格了。
黑熊精一脸憧憬的神情,让李长庚突然想起了六耳猕猴。他咳了一声,说:“位列仙班可没那么容易,但若你能配合我的工作,位列仙门还是有机会的。”
黑熊精大喜过望,扑翻身便拜。李长庚微微一笑,让他附耳过来,然后细细交代了一通。黑熊精听得十分仔细,连连称是。
安顿完之后,李长庚拂尘一摆,又去了观音禅院,仔细安排了一番,眼见着玄奘他们进了禅院休息,这才驾鹤回了九刹山。次日一早,他刚到启明殿,观音已经气急败坏找上门来。
“老李,你这第十难怎么回事?”
李长庚装糊涂:“就是按锦囊方略来的呀。我这次选的叫‘自作自受’,安排了金池长老觊觎袈裟,纵火烧禅院,孙悟空借了广目天王的辟火罩……”
观音板着脸道:“你这一难的设计,干吗要用那件锦襕袈裟?袈裟乃是佛祖亲赐,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办?”李长庚知道她是存心找碴儿,一拍胸脯:“大士放心,锦襕袈裟只是假丢,我派专人看着呢,不会出问题。”观音一计不成,又挑一刺:“还有啊,你为什么安排孙悟空去找广目天王借辟火罩?简直是画蛇添足!齐天大圣那么大能耐,至于连一把火都解决不了?别人会说我们这一劫渡得太假了,到时候影响了玄奘不说,连佛祖也会尴尬。”
李长庚淡淡道:“灵山和天庭对取经大业都很重视,都要体现出关心,这不是您说的吗?”
两边都重视,说明灵山能做主,天庭也有资格插手。广目天王供职在南天门,李长庚这一手安排看似多余,其实是向观音点明了一下立场——我启明殿是天庭的衙署,可不是你落伽山的跟班。
偏偏观音没法在这上面纠缠,总不能说天庭没资格吧?她还想再挑辟火罩的毛病,可转念一想,广目天王虽说在天庭供职,出身却是释门,她如果继续质疑,就是打自家耳光了——看来这老神仙绝对是处心积虑,要不天庭那么多有防火法宝的神祇,怎么独独去找广目天王借呢?
观音咬了咬嘴唇,一跺脚,终于说了实话:“李仙师,你这一难安排在哪儿不好,干吗选一个叫观音禅院的地方?起贪心的还是禅院长老,这不是抹黑我吗?”
李长庚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一脸无辜:“您看看舆图,玄奘一过西番哈咇国,下一站可不就在观音禅院?可是您交代的,说第九难第十难间隔不要太远。”
观音被这一席话噎得哑口无言,生生憋出了青颈法相。李长庚见她哑口无言,笑道:“没啥事我就去殿里了,这一劫的揭帖还得写呢。”观音大惊,赶紧拦住他:“老李,缓一缓,缓一缓,这揭帖暂时不能发,真的有损我的名誉啊!”
李长庚故作惊讶:“怎么会?这是观音禅院出的事,又不是观音大士您。”观音急道:“哎呀,仙界什么样你还能不知道?万一被兜率宫的老君掐头去尾、添油加醋一传,就成了我观音指使偷窃袈裟了!”
“咳,实在不行,再出个澄清声明嘛。”李长庚说。观音差点摔了玉净瓶:“谁会看那玩意儿!西王母当年发了多少声明说猴子在蟠桃园只偷过桃,有用吗?老李,你这篇揭帖必须撤下来,不然我去灵霄宝殿说个分明!”
见她开始口不择言了,李长庚不慌不忙亮出一份:“不劳您去灵霄殿,陛下早有批示。”观音盯着末尾那先天太极看了一阵,气呼呼道:“我是释门中人,不懂你们玄门的暗语。”李长庚说:“您看这个太极,阴阳二鱼首尾相衔,周转不休。什么意思呢?这是陛下教诲我等,咱们做事啊,不能顾头不顾腚。”
观音这才意识到,能在启明殿干这么多年的,怎么可能是个任人欺负的老实人。
她迅速调整了一下法相,换成合掌观音,赔着笑脸说:“之前事情多,没顾上沟通,是我不好。接下来的护法方略,大家群策群力,一起商量着来。不过这篇揭帖真的影响太坏了,还请老李多帮帮忙。”
李长庚见火候差不多了,慢条斯理道:“其实嘛,倒也不是没办法补救。”观音一听,赶紧请教。李长庚道:“前头观音禅院的事都演完了,改不得,不过我认识附近一只黑熊精,他愿意背这个锅。咱们可以说袈裟是他去偷走的,这样就跟观音禅院没关系了。再让孙悟空跟黑熊精斗一斗,最后玄奘出面把他收服做个弟子,如此一来,既有了劫难经历,又显出慈悲为怀,皆大欢喜。”
观音大惊:“这使不得,使不得,怎么能让玄奘收妖精做徒弟呢?”李长庚不解道:“孙悟空不也收了吗?猴子和黑熊,能有多大区别?”观音头摇得像一个转经筒:“玄奘取经,收多少徒弟皆有定数。黑熊精造化够了,可惜缘分未至。”
李长庚冷笑起来。三千大道,只这两个词最为缥缈玄妙,说你造化上本来可以,其实是没缘分;说你造化上本不可以,反倒是缘分到了。所以满天神佛都爱用这词来推搪敷衍。
他也不言语,端起茶碗,笑眯眯看着观音。观音脸色变了变,一咬牙,说:“灵山我做不了主,落伽山的差事行不行?”李长庚咳了一声,说黑熊精一心向佛,在哪里做事都是修行。
“那这揭帖……”观音试探着问。
“我还有别的事忙,要不您受累给写了吧。”
观音这才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转身登云离开。李长庚心头大畅,唤来仙童给自己沏上一杯玉露茶,美美地品了一口。念头通达了,连茶味都感觉更加醇厚灵澈。
过不多时,观音自己把拟好的揭帖发了过来。李长庚盘腿在蒲团上坐下,先不急不忙地冥想了一阵,这才嘬着茶,欣赏起这篇揭帖。内容和他猜的差不多:金池长老觊觎袈裟,纵火烧禅院,黑熊精趁乱窃走袈裟,观音化身凌虚子,收服黑熊精,为此还舍了一个金箍去。
观音还不忘拔高一下,说之所以收这妖,是因为他诚心皈依,顽性早消,还附了几句诗:“普济世人垂悯恤,遍观法界现金莲。今来多为传经意,此去原无落点瑕”——算是把观音禅院的负面影响勉强遮过去了。
李长庚品评了一下这首诗,觉得有了个新思路。他也是个业余诗人,没事爱写两句,这次看到观音如此,一时技痒,决定下次在揭帖里也给自己留点创作空间。
最后他看到处理通报这一段,不由得大为感佩。观音真是个巧立名目的高手,居然把山神的差事一拆为二,把黑熊精安排成落伽山后山的山神。既不必额外增加一个仙门名额,也解决了安置问题。他再翻后面,那一场劫难,也是被观音分拆成了“夜被火烧”和“失却袈裟”两难,进度又推进了一小截。
揭帖写得全无破绽,但越是如此,越证明观音吃了个哑巴亏,暗伤估计不少。一想到她脖子都气青的模样,老李心里舒服多了。他抿着玉露茶,忽又回想起观音刚才的话“玄奘取经,收多少徒弟皆有定数”,不由得沉吟起来。
看来上头对玄奘取经这事,还有后续安排啊。
玄奘将来注定是要成佛的,那么作为随行人员,起码一个罗汉果位是有的。西海龙王那个三太子,观音只能把他以“坐骑”名义塞进队伍,做不得正选弟子,足见这名额之贵重。
眼下取经队伍里只有一个徒弟,那么玄奘接下来还收不收?收几个?
参悟着这一番因果,李长庚突然怔了怔,当即趺坐闭目。只见一团团五彩祥云纷涌浮现,翻卷缭绕,霞光明灭不休。童子们知道,这是老神仙突感天机,潜心悟道,都不敢打扰,纷纷退出启明殿。
不过短短一炷香的光景,李长庚缓缓睁开双眼,发出一声清朗长笑,起身大袖一卷,满屋云霭顿时收入身中。玄奘取经这事,他原本只有满腹怨气,至此方有明悟:“你做初一,我做十五,你可以赚尽好处,为何我不能从中分一杯羹?天予不取,反受其咎,时至不行,反受其殃!”
他从蒲团上起身,抬手给观音发了张飞符:“玄奘既得了高徒,后续揭帖里,是否要多体现一下携手共进之精神?”
观音很快回复:“好。”
“锦囊还按原来的标准?”他又问。
观音回了个拈花的手势。
看得出,观音对这个话题很谨慎,一个字都不肯多说。不过对李长庚来说,足够了。
观音八成是在沐浴。一个人在洗澡时,最容易放松警惕,哪怕一个“哦”,都会透露出很多不该透露的信息。
仙界的揭帖用词,向来讲究严谨。师徒尊卑有别,绝不能用“携手共进”来形容,这词只用于形容身份相当的合作。观音说可用,说明玄奘除了悟空,肯定还要收别的弟子。只有两个以上的弟子,才能说“携手共进”。
而根据李长庚的经验,锦囊分作大、中、小三种。小锦囊只做单人历劫之用,中锦囊用作二至四位劫主,大锦囊则是四人之上的场合,只有八仙过海那次动用过。
观音既然说锦囊用原来的标准,显然不适用大锦囊。而玄奘已收了孙悟空为徒,小锦囊也不合适。由此可见,玄奘的正选弟子名额最多三个,与玄奘凑成四人队伍,卡在中锦囊的使用上限。
参悟透了这个玄机,李长庚心中大概想通了。
观音说“玄奘取经,收多少徒弟皆有定数”,却没用“如是我闻”当前缀。说明除悟空之外,其他名额佛祖并没指定,而是灵山的其他大能各显神通,至于缘落谁家就不知道了,大雷音寺还没公示。
没公示最好,这样大家就都有机会争上一争!
老神仙感觉自己卡在关隘的心境,终于久违地松动了几分,隐隐触到了金仙的境界。一念及此,他当即从蒲团上爬起来,一摆拂尘,兴冲冲去了兜率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