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地牢终年弥漫着浓重的腥锈味,几缕光线透过窄小的高窗照入,尘埃浮跃,戴满镣铐的梁武二颓丧地垂着头,脸上再也没了活气。
沉稳的脚步声停在他的牢房前,咔哒锁开,在这空旷压抑的地牢中显得格外闷重。
官靴入目,他缓缓地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裴策珩线条冷硬的五官轮廓。
“呵,裴大人。”
裴策珩忽略掉他咬牙切齿的恨意:“倘若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可以承诺将你的尸身与梁小桃合葬在一起。”
梁武二的眸色微动,他动容地看向裴策珩。
“我知道你们巫师最信这个,死后同棺续往生。”
“你好像很了解我们。”
“了解谈不上,懂些皮毛罢了。”
裴策珩自然不会告诉他,自己前世在沧州处理过一桩关于巫师的陈年悬案,故而才会这么轻易地将人揪出来。
冰冷的墙面有些刺骨,梁武二稍稍坐直了身,两手搭在膝盖上,仰头看向站在幽冷月光里的裴策珩。
“什么问题?”
“你为何你看上自己的妹妹?”
此话一出,梁武二笑到胸腔震颤,眼里都是泪花:“还以为裴大人要问什么紧要事情,竟是想与我这个将死之人谈心。”
裴策珩不耐地睨他:“本官只是无法理解你的变态内里,剖析你,也好为本官日后查案提供参考。”
“原来如此啊,我还以为裴大人也是看上了自家妹妹呢,所以才特意跑来看看与自己同病相怜的我。”
裴策珩身形微顿,随即,眼底划过一丝讥讽。
同病相怜?哼,你这等蠢货不配与本官相提并论。
倘若梁武二能够听见裴策珩的心声,定是要被其气得面色发青,然而他听不到,从裴策珩问出那句话起,他便又一次被拉入了回忆。
言语承载不了厚重的记忆,他的眸色柔软了起来,语气轻飘飘,又仿佛沉甸甸:“她很好。”
“从爹娘把她带进家门起,我就忍不住被她吸引,柔柔弱弱的一个小丫头,被人骂了笑话了,却不能反驳,总是躲在我身后寻求庇护。那种被需要被完全信任的感觉顿时充盈了我的内心,我想,我要肩负起一个兄长的责任。我会在有人意图欺负她时替她出头,会记住她的喜好和生辰,会在她不开心时逗她开心......”
裴策珩听得分神,他不自觉联想起了闻淑仪。
印象中闻淑仪也是那般,特别依赖于自己,起初的裴策珩确实对闻府一家心存感激,所以愿意亲近这个比自己年幼三岁的妹妹,但随着后面的流言蜚语愈来越多,他忍不住排挤闻淑仪。
他受不了那些刺骨的话,那些践踏他尊严的诋毁语,可是八岁的自己又没有生存能力,他试图回忆起自己的身份,从而摆脱在闻府的困境,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最终也只能仰仗闻府。因此,闻父闻母待他越好,越像是在印证外面的传闻,两厢撕扯,裴策珩找不到应对的法子,而送上门来的闻淑仪,恰巧成了他排解愤怒的纾解口。
如今想来,闻淑仪想要的,大抵就是梁武二这般的兄长罢。
思及此,裴策珩看向梁武二的眼神平白多了几分妒忌。
而眼前的梁武二早已红了眼睛:“可是,后来我爱上了她。我想我该找个时机好好和她谈谈,但世事难料啊,我打猎时受了重伤,我再也做不了重活。我害怕拖累与她,所以我暗自筹划了与钱庄刘小姐的偶遇,所谓的一见钟情不过是想谋取钱财罢了。我不敢让小桃知道自己的阴暗,所以我自始至终都在瞒她,可是看见她为我的婚事而高兴时,听见她喊别的女人为嫂子时,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就像是一口气灌了满瓶醋,肚子里酸酸的。”
“这是爱?”那双凤眸里难得浮现出迷茫,他好似听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话,领悟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
“不是爱是什么?”梁武二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并未察觉到裴策珩的异样:“见到她和徐谦走近,我恨不得杀了对方!尤其是小桃还对徐谦处处维护,在无意间看到徐谦与小桃约定的私奔口信时,一颗心仿佛被硬生生撕成两半,鲜血淋漓。只要一想到她往后会躺在别的男人身下辗转承欢,我就恨不得剁死那个砸碎!”
一桩桩一件件得此叠合,裴策珩顷刻怔愕。
这,便是爱吗?可他怎么会爱上闻淑仪那样的女人!爱慕虚荣,胆小怯弱,唯一的优势,大抵就是长了张看得过去的脸。
他在心里一遍遍否认这个猜测,只是愈发没有底气。
“我没想伤她,我从未想过要伤害她,可是我忍不住,我不想失去她。那夜我虽然喝得酩酊大醉,却是能控制自己的行为,但我......”八尺的大高个哭得不能自已:“我没有办法原谅自己,是我害死了她。明明有那么多种阻止的法子,我偏偏选了最糟糕的一种。”
轰——!
裴策珩的脑海顿时嗡嗡乱响,瞳孔剧烈发颤,一个“死”字,牵动那些尘封已久的疯狂。
只有他自己知道,闻淑仪死后,他每日每夜有多疯魔。他以为自己是太恨这个人了,如今梁武二说,那是爱。
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件事情,其实裴策珩重生在喝那碗药之前,可他还是一口猛灌了下去。
他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哼,闻淑仪,这次你别想再这么轻而易举的死!
须臾间,胸口像是被什么狠狠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