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礼昀是被争吵声惊醒的，准确的说是被一个尖利的女声。 他猛地坐直身体，恍然中不知身处何处。 台灯昏黄的亮着，电暖气散发着热气，唐礼昀四处看了一下，重重松了一口气。 原来是梦。 温度计的指针指示23度，桌上还摊着《撩他的一百种姿势》。 他嘴角浅淡扬起。 还以为是那种，打开一看结果又是本没什么营养的言情小说。 修长的手指合上页，刚要把放回架，尖利的女声再次响起。 唐礼昀动作一顿。 不是梦？ “我管不了你了是吗？”这是武明华的声音，“在学校时就不听话，回了家还是这个德性，你看看人家礼昀，每天陪着爸爸，还惦记着你这个妹妹……” 听见自己的名字，本要出去的唐礼昀停住脚步，收回落在门把上的手。 门外，桑晓沉默着，捡起被撕碎扔在地上的车票。 武明华见她这副倔强的样子更加气不打一处来。 “自私自利，做事从来只考虑自己，跟你爸一个德性！” 自武明华进入这个房间，桑晓一直克制。就算不顾忌在里面睡着了的唐礼昀，也不想和武明华吵。 没有意义。 如果吵架能获得理解的话，当年爸爸也不至于去明镇。 是以刚刚无武明华怎么骂，甚至把车票撕了，她都没作声。 可不作声的代价，是骂她的同时捎上了爸爸。 桑晓终于回嘴：“我爸不自私。” “你爸从来就不管你我死活！”武明华吼道：“你都高中了，眼看着就要考大学了，还非要调去那个鸟不拉屎的明镇，你说他不自私？” “爸爸调去明镇是工作需要。”还因为，你每天都要和他大吵大闹。 可后面的话桑晓没说。 她只是为爸爸平反，并不想激化矛盾。 “工作需要就可以不管老婆孩子吗？他要是不去那个什么明镇，也不会把命丢在哪儿！” 桑晓垂下眼帘，脑海中浮现阴云笼罩的那个夏日。 爸爸出殡的那天，明镇几万人自发出来送行。道路两边都是肃穆和悲伤的人群，这种场景桑晓只在电视上见过。 她时常见不到爸爸，也不知道他都做了些什么，但从那一刻起，她对爸爸只有尊敬和爱戴，不容许任何人诋毁和污蔑他，哪怕是妈妈！ “我爸是我见过最好的人，也是我心目中最好的爸爸。如果可以，”桑晓昂起头，克制住发抖的身子，句句掷地有声：“我也要当他这样的人。”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武明华气不打一处来。 “别人都是往家里拿钱，他倒好，工资拿不回来就算了，月月还要往外倒贴钱，要不是我想办法，这个家早就完蛋了！” “我们家不需要那么多的钱。” “你说的轻巧，你的吃、穿、用，你学的大提琴，哪一样不需要钱？” 桑晓心中痛苦又无奈，就知道武明华会这么说。 记忆里，爸爸妈妈总是因为钱争吵。每一次争吵，都少不了拿她高昂的大提琴学费说事。是以桑晓虽然很爱大提琴，也被老师夸赞有天赋，但还是放弃了。 宁愿不学琴，也不想听见他们争吵。 可桑晓不明白的是，她已经放弃大提琴了，为什么他们的争吵还是无止无休。 武明华的衣服、化妆品哪一样不是名牌？但她还是把缺钱挂在嘴边，还是把家里没钱的原因归罪到桑晓和爸爸头上。 “从来不管我的死活，”武明华恨恨道：“你们父女俩没一个好东西，白眼狼！” “我不是，”桑晓忍了忍，低声辩解，“爸爸也不是！” 她直起脊背，纤弱的肩头好像蝴蝶易碎的翅膀。 “如果爸爸真的只考虑他自己，那天，那么大的暴雨，他完全可以不回来，是因为你，是你打电话非要他回来……” “啪”的一声。 桑晓话未说完，脸上已经挨了一巴掌。这一巴掌极重，桑晓头被打得完全偏向一侧。 听见声音的唐礼昀听到声音，心下一沉，刚要出去又强迫自己停下来。 说到底这是她们母女二人之间的事，他不适合参与。 客厅里，桑晓慢慢回过头来，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直看向武明华。 没有情绪，像无底
的黑洞。 武明华见了，竟然有一瞬间的胆怯。不想看见女儿这样的眼神，她指桑晓鼻子：“你什么意思？我生病住院，难道不能让你爸回来看看我？” 桑晓定定地看了自己母亲一会儿，终于垂下眼帘，可脊背依然挺得笔直。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爸爸是爱你的。” “爱，你懂什么是爱！”武明华突然歇斯底里起来：“你以为他工资为什么拿不回来，他是在外面偷偷养了人的！” “没有，”桑晓痛苦摇头：“他没有。” “你们父女两个，一个在外面气我，一个在家气我，就算死了都还不放过我。我武明华倒了八辈子大霉，怎么摊上你们父女两个……你当我看不出来么，你不就是不愿意让我再婚吗，我告诉你桑晓，我和谁结婚是我的自由，你无权过问。” “我没有不愿意你再婚。”桑晓分辩。 “那大年夜离家出走，你使脸色给谁看？” “我不是故意的，”想起那一夜的孤独与委屈，桑晓握紧拳头，咬紧牙关，才没让眼泪溢出来。 “我不是故意要这么做的……”她喃喃着。 “那你就跟我回去，明天跟我一起去参加饭局，人家礼昀姑姑点名要见见你呢。” 桑晓转过头，深吸一口气，“您和她说，等下次回来，我一定会登门拜访。” “好，好，”见女儿执意要走，武明华气得胸口上下起伏，看见客厅旁边收了一半的行李箱，上去就是一脚。 回头看见桑晓倔强的样子，犹觉得不解气。 “我让你走！我让你走！”武明华像发疯了似的把行李箱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全扔了出来。 外套、内衣、、卫生巾，四分五散。 嘴里念还念叨叨：“翅膀硬了，我管不了你了是吧……行，我看你怎么走。” 说着，武明华拿起桑晓的笔记本电脑，桑晓见状连忙冲过去。 “妈，你干什么！”桑晓简直要崩溃了。 武明华高举着笔记本电脑，威胁：“说，你到底跟不跟我回去？！” “妈——”桑晓彻底没了办法，索性把埋在心底的委屈问了出来：“你总说我和爸爸自私，那你呢，你有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和唐叔叔结婚，有没有想过我要怎么办？” “我就是因为考虑了，知道你会胡思乱想才一直瞒着你。” “……”桑晓无语至极：“既成事实，让我无能为力，这就是为我考虑？我从来没有不愿意你再婚，可这世界上那么多人，为什么偏偏是他们家！？” “和谁结婚是我的自由，为什么不能是他们家！” “为什么不能？”自己的妈妈竟然反问她为什么不能。 桑晓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妈妈，胸口就像被重石击中，痛苦得喘不过气来。 “那些年我怎么过的，当年我又为什么转学，别人不知道，你可是知道的呀！” “可你毕竟也过来了，还好好的上了大学，为什么非要抓住过去不放？！” “……”桑晓泪如雨下。 她倒退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着武明华。 这就是她的妈妈！ 口口声声谴责别人自私，可她又是怎么对自己女儿的呢？ 当她遭受排挤的时候，武明华嫌她不合群，不会处理同学关系。 当她痛苦万分向妈妈求援时，她只忙着赚钱还嫌她事多。 当她被回忆折磨地苦不堪言，甚至不能好好生活时，她却轻飘飘地说着这些都过去了，还质问她为什么抓着不放！ “电脑里有我所有的学习资料和程序代码，摔了就全没了……妈，”桑晓哀求着：“请你还给我吧。” “那你说，你还走不走？”武明华冷着脸孔，毫不在乎女儿的哭求。 桑晓闭了闭眼睛，彻底绝望。 “好……”她刚开口说了一个字，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打断。 老旧的卧室门“吱呀”一声，声音不大，在安静的房间里却显得十分突兀。 武明华没想到房间里有其他人，吓了一跳。当看清从女儿卧室里走出来的人竟是自己的继子时，表情扭曲、难看至极。 除夕夜那晚，唐礼昀一声不响给桑晓剥鸡翅的时候，武明华就看两人不对劲。 现在，更坐实了她的猜测。 “武阿姨，您来了。”唐礼昀若无其事地来到客厅，假装没看见一地狼藉。 原本怕武明华误会不想出
来，可桑晓哽咽哭泣的声音乱了他所有阵脚。加上听到武明华要摔桑晓电脑，来不及多想，他已经打开了房门。 听见声音，桑晓没有回头，只有单薄的肩头微微颤抖。 她一直极力控制着情绪，还寄希望唐礼昀喝了酒不会轻易醒来，可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地上乱七八糟，就像把自己所有的不堪都摊在地上，他的每一步，都是踩着她的自尊而来。 唐礼昀站在桑晓后面看不见她脸色，但料想她此刻一定很难受。脸上不露声色，只有眉锋几不可察的皱了一下。 他看向武明华，微微一笑。 “我现在研究计算机课题，有些专业上的问题要和桑晓讨论一下。阿姨你也知道，这些计算机代码实在太枯燥，中午同学聚会我又喝了点酒，结果一不小心睡着了。” “不好意思啊，武阿姨，”唐礼昀礼貌笑着：“我睡太沉了没听见您来，要不早出来和您打招呼了。” 唐礼昀这番话说的十分有水平。既解释了自己出现在桑晓卧室的原因，澄清了他和桑晓的关系，又暗示自己没有偷听，什么都不知道。 聊聊几句，勉去了尴尬，又给足了武明华面子。 果然，武明华冷傲的脸松动了几分。 “礼昀，你也在呢。”武明华毕竟是要面子的人，在继子面前还要维持原本的高雅。至于桑晓，她冷冷瞥了她一眼，只能以后再找她算账。 “嗯，我有几个问题还要再问问桑晓。”唐礼昀知道他们今晚有应酬，故意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晚上吃饭就不用等我了，麻烦阿姨和我爸说一声。” 武明华终于想起此事。要走，可手里还拿着桑晓的笔记本电脑。 正不知放哪儿合适，唐礼昀长腿一迈，上前几步接过电脑。 武明华脸色讪讪。唐礼昀则脸上堆起一个笑。 武明华终于离开，临走时还不忘警告桑晓：“明天中午要是没见到你的话，以后就别叫我妈！” 桑晓麻木地听着，低着头不发一言。胸口却仿佛破了一个洞，汩汩留着看不见的血。 大门关上，房间再一次恢复静谧。 唐礼昀转过身，站在她身前。他单手拿着电脑，安静地站着、看着。 他在等她。 等她情绪平复，等她可以平静地说话。 过了许久，桑晓终于慢慢抬起头，接着又心神一凛。 身前之人高大笔挺，一张俊脸却是阴郁冰冷，让桑晓有种十分不好的预感。 仿佛大厦将覆，而她—— 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