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春风微凉,日头也还没高升,一靠近曲园就听得萧声琴声传出来,婉转悦耳、沁人心脾,几个喜声乐之人加快了步伐进去。曲园内亭台楼阁,假山流水,矮丛有五颜六色的小花点缀,夺人眼的是桃花满树,而树下人更娇艳,更风流,成群,言笑晏晏。 年轻小辈里还有几个来自各地的名人雅士,有男有女,在琴棋画上皆有造诣,比京都子弟多了份洒脱气质。亦有长辈们请来的好友,大多是京都的贵妇人,足以见温家对这个六姑娘的重视。 江春儿上一次见这么多人,还是那回在韩疏的九花园里,厚着脸皮才没被人狠狠欺负,硬撑起脸面。 霍迎过于扎眼,江秋儿是话题对象之一,以至于江春儿也难以被人忽略,这里不乏有其他姑娘带着女侍卫来,却都不及她如此的轻便装束,在这清冷有之、大气有之,温婉端庄、舒心可人的花团锦簇里,开出一朵别样的花儿来,姿容娇美又微有英气,衬得温润无害的杏眸多了些棱角,眼神含光锐利,自成风景。 当然,江春儿在京都混迹露过脸,的确有那么几个人还认得她,不过又不是很确定,尤其是,被她一眼扫过来,充满审视—— “应该……不是她吧?” “我也觉得,那丫头就是个花瓶,没这气势。” “冯四哥不在啊,叫上官来看看,她人呢?” “不知……” 其实江春儿的扫视并无恶意,她今日主要是想看看,到底哪个是真正来请江秋儿的,所以环顾四周,想瞧瞧正主长什么样,至于其他人,不管也罢。 “江姑娘。”这时从侧边走来一人,身着烟蓝长衫,腰坠青穗玉佩,嗓音略显低沉,他也朝随行的几人颔首招呼,“霍姑娘,二郡主,江小姑娘,宴席设在前边,我给几位带路。” 第一声就先招呼江秋儿,意思很明显了,在这的几人哪个是糊涂蛋。 江春儿能感觉到随着他的靠近,周遭气氛微妙起来,姑娘们打望的目光略有敌意,这里有江秋儿等四个姑娘并行,许是江秋儿更好惹,于是有了目标,从中还透露几分倨傲轻蔑。这种眼神,她当初在九花园就亲身体会过,就是这些人看江秋儿多了嫉妒之色。 她抬眼打量那男子,眼睛果然在江秋儿身上。不由得碰了碰一旁的茯苓,一个眼神询问,茯苓摇摇头:“没跟姑娘有过什么接触,小人也不认得。” 江春儿暗想,也对,不然江秋儿早就猜得出来。 只见不远处的的韩疏稍微走近,笑了一声:“去年温老夫人大寿,我随家父来,路已经认得,好不容易有机会给几位美人献会儿殷勤,宋二公子别争了吧?” 宋应知四两拨千斤:“都是顺路。” 江春儿在后边看着,方才韩疏找了个空档提醒她别瞎出头,她能是这种人?懂不懂什么叫、士别三日?再说了,他这么一来,江秋儿四人都是风口浪尖好吧,到底谁不懂事。 她偏头瞧着江秋儿,眉毛轻皱,显然不喜欢,或者说她现在对男人厌恶得很,之前好不容易动了凡心,现实直接给她一巴掌,更坚定不嫁人了。而江老爷怕江秋儿再遇叶松之流的阴邪小人,于是想找个能护住她的。 但江夫人和江秋儿母女俩说不到一块,还逼着江秋儿来龙潭虎穴,不懂怎么想的。 江春儿心里慢慢捋顺这些矛盾,跟在众人身后,更好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将那些不友好的目光一一记下来,那宋应知什么动作都逃不出她的眼,皮是好皮囊,但这世间多人面兽心。 宋应知似乎觉察到什么,微微回头看,乱扫一圈,最后落在江秋儿脸上,江春儿真真切切看到他眼里的亮色。 她凑近霍迎小声问:“什么人?” 霍迎想了一下:“太常寺寺丞,他爹是宋祭酒。没想到他还能来这种地方,不知道的还以为温琼枝面子大呢。” 江秋儿也同她们低声咬耳朵交谈:“父辈同为国子监要员,混在一起也不稀奇。” 即墨仙鼓着肉肉的脸颊说起大实话:“一正一副,没打起来都不错了,就是奔着秋姐你来的,对吧阿芜。” 她指的是江芜的爹和他上头那个,江芜故作生气,夸张地把脸颊鼓得比即墨仙还圆:“大胆,这是能说的吗?我等皆是圣上子民,京都兄弟姐妹一家亲。” 逗得几人发笑。 不多时,就到了最里边人的大厅堂。 正中是那些长辈们的席面,一道屏风后,左边是小辈的席面,男左女右分席而坐,平日里几拨人时常聚在一块玩乐,所以也不拘小节。而江春儿所在的是外边的回廊,这里也设了些小桌,供一众随行的侍女休息之用。她此时放松在回廊栏杆上,凝神听来里边的交谈之声。 <
> 其实这群人有一点是好的,注重礼节规矩,不论有多大的恩怨都不会在别人的宴席上胡来,给主人家犯难,不像她以前的狐朋狗友,一言不合指着鼻子骂人,甚至会动起手来。也有不太好的是,他们一张张嘴巴厉害得很,一定要逼人低下头才善罢甘休,就如同当初在九花园,逼她一起去重阳登高一样,看人窘迫、无处可逃,才是他们最大的乐趣。 这时里边传来声音了,是今日生辰正主温琼枝的声音,她见过一众长辈后,就去了同龄人那边:“诸位兄弟姐妹前来,此宴第一杯酒,琼枝在此谢过。” 她嗓音柔美,似琴弦尾音低吟缭绕,像个风华绝代的清冷美人,笑时又露出两颗虎牙,十分可爱,双眼弯成月牙儿,宝冠流苏轻晃,雀绿裙裳衬得肌肤胜雪。 其他人也纷纷敬酒说些吉利的话,不乏有男子就着这桃花酒作诗助兴的,求得佳人青睐,姑娘们也不甘示弱,不过不是作诗,而是逮着一首诗里的个别字故意歪曲,像极了挑剔的娘家人,惹得他们作出更奉承赞美的诗词来收场。 这个时候,姑娘们不管有仇没仇,莫名其妙就统一战线,一致对外了。 一男子调侃两声:“兄弟们别着了她们的道,狡猾得很,我可是听说,温六妹妹这次请来了两位斫脍刀手,其中一位还是女子,这才是正题所在,现在兴致发挥完了,待会儿就输给她们了。” 温琼枝向这男子身边的一人娇嗔:“二哥泄题,该当何罪?” 温景川当即道:“自罚三杯。” 那调侃的男子也举杯:“我与温二哥同罪,同罪。” 霍迎绕是进过宫宴,也吃过鱼脍,就是没听说过这个斫脍刀手的稀奇之处,偏头低声询问江秋儿,她俩现在是坐一桌。 江秋儿道:“技艺高超的斫脍刀手,大多人都想请到宴上一展刀法,观其风采,女斫脍刀手更是难得。” 霍迎不禁觉得,她还是见识少了。 二人正说话间,侍女开始摆上各类佐料蘸酱碟,葱姜蒜醋、紫苏香薷等等。 正中摆来长案,案上砧板,桌下有水桶,里边是鲤鱼游动,忽然一条鲤鱼扑腾起来,足有三尺多高,扬起水花,但见一人影从门外移身而来,至桌前一抬手,稳稳抓住,那肥美的鲤鱼摇头摆尾,还是没能从她手里挣脱开来—— 便有人吟道:“席开闻斫脍,可贵在罗敷。翘首真颜色,擒鲤现红酥。” 那是个二十来岁的蓝衣姑娘,素面朝天,星目带笑。跟随在她身后进来的是一位中年男人,身材壮硕,络腮胡子,他斜挎刀具,刀柄露出的一个“苗”字,方知是那端德第一斫脍刀手。 “草民苗河昌、草民苗心,见过诸位公子姑娘。愿温六姑娘人生春永驻,信德美名扬。” 温琼枝笑着点头道谢:“二位师傅,请。” 这对父女二人朝众人行礼,便开始心无旁骛做自己的事,当场捉鱼杀鱼,去鳞去内脏清洗干净,手法娴熟快速,让这些不怎么进庖厨的千金公子们开了眼界。 宰杀完毕后,二人招手,便有侍女上前将碟子摆好,碟子上仅有几片新鲜菜叶,他们笑道:“公子姑娘们,瞧好了——” 苗心是左手捧鱼,右手握刀,而经验更老道的苗河昌,将鱼悬在架上,双手握刀。第一刀他们挥得慢,鱼片似乎要被风吹去,然后稳稳落在盘中,薄如蝉翼,惹来众人称赞。但见他们挥刀加快,令人应接不暇,在这里武功最高的霍迎,捕捉到他们的动作也是极快的。 很难想象苗河昌一个魁梧壮汉会有这等刀法,所谓铁汉柔情,当是如此,左右双刀,无声细下飞碎雪。 而苗心身法绝妙,红酥手,斫脍刀,似蝶蹁跹,有道是:美人骋金错,纤手脍红鲜。 左右众人眼花缭乱、心神摇荡,无不称神乎其技,眼到心到意到,锦心绣口,妙语连珠,在席后笔录诗的小厮们笔走如飞,连厌烦到此的江秋儿也不禁拍手称绝,浑然忘却此身何处,出口成章。 这让在外一直关注里边声音的江春儿微微惊讶,她听得出江秋儿心情很好,目光不由得穿过细密镂空的大窗,瞧见江秋儿丹眼含笑,有浑然天成的清媚之色,她轻轻“啧”了一声。 待到苗家父女收刀,桌上盘子的鱼片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姑娘们尚且含蓄些,男子们击节叫好,哪里管是否会惊到隔壁的长辈们,不过方才他们已经惊到了。 侍女将鱼脍呈上,这是难得和谐没什么私心的场面,美食当前,谁还管那些琐碎破事,吃饱再战。 筷子碾起一片,薄得透光如轻纱,纹理可见,拌着酸甜蘸酱,入口爽滑微凉,软嫩即化。 放箸未觉金盘空。 苗家父女见此,心有满足,抱拳
行礼:“公子姑娘们慢用。” 霍迎压低声音:“改日到我家中,我把他们请来,咱们几个吃个痛快。” “这吃多了要闹肚子。”江秋儿道。 “你把身体练结实点。” “?” 她不觉得这跟身体结不结实有关系。 “说起来我还不知秋儿姐姐何时与霍姐姐如此熟悉呢,先前咱们在桃花宴上,你们还不曾有交集。” 江秋儿看向左手边去,说话的是个粉裙姑娘。 阴阳怪气,江秋儿还能温和回话:“我与迎姐一见如故。” 而霍迎一个眼神,那粉裙姑娘一个激灵改口:“那可真是有缘……” 开始宋应知靠近江秋儿,这些人都已经心知肚明,于是下意识看向他,他倒没什么别的举动,甚至还和隔壁桌的韩疏碰了一杯。 霍迎冷笑:“男人,虚伪,欲擒故纵更小人。” “很对。” 她俩是这么觉得,可旁人眼里不一样,这是明明白白护着江秋儿不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啊,当她们眼瞎耳聋,不知他方才在进门时单独提醒江秋儿注意脚下门槛的么? 接下来又有别的菜肴一一呈上,趁着方才的兴致余味,众人就是单纯地品菜,以往入席后,男男女女就开始明争暗斗明嘲暗讽,今日却是吃得差不多的时候,劲头来了,而且更精神。 温琼枝最乐意见这场面,届时传出去,说的是她温琼枝的席面如何精彩,如何掌控。 待到侍女呈上一碗炖鸡清汤,虽说是鸡汤,但其色淡黄清如水,无油无杂质,碗里还以菜雕出一朵小花,有如水中莲,赏心悦目。 “这道我来抛砖,”一姑娘笑道,“玉碗浮云气,花开琥珀清。华而尝似水?百味自心明。” 末句她倒不说是什么味儿,而是让众人自己喝来,有那么点仁者见仁、引人品尝的意思。这不过是对着美食有感而发,但她忽然问江秋儿:“秋儿姐姐,你尝着如何?” 想来这是讽她空有其表,又嘲她内里什么样她自己心里清楚。 江秋儿垂眉舀了一勺轻抿,刺激味蕾,唇齿留香:“清汤似酒悠回味,口爽舌鲜莫虎吞。且赏双鱼游碗底,涟漪映皱品尝人。” 这汤,鲜爽,且、清澈可见碗里的图案,也、正好照照你自己什么鸟样。 那姑娘眉毛轻竖,给自己的好友使了眼色,惹得江芜和即墨仙轻哼了一声。 江秋儿能混迹到现在,除了好友帮衬,她自己也不是善茬,何况身后还有那么一些追捧者,闹起来相互口诛笔伐。 江春儿觉得自己真是该死的盲,需要靠茯苓才能知道里头的杀人诛心不见血。她或许懂江夫人怎么敢放江秋儿来这种地方了,根本……就吃不了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