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欧阳荻所说,薛彩衣三人自寻死路,成为开春后江湖上第一件大事,所以他们一路上走得相当安稳。 一入京都已经是三月天,春雨刚停,凉风沁脾,湿漉街道上人来人往,一派生气。但江春儿没心思看,腿软、冒虚汗、心跳加速,她觉得自己竟被吓成这样,很没出息,最近噩梦频频,被爹娘追着打的场景历历在目,更有甚者还把她赶出家门,越是靠近,就越发不安:“……要不我们先去找林大哥?” “他在哪儿?”江秋儿问。 “之前他在雾县,不知现在还在不在。”江春儿挠挠头,“可以去万武堂问问。” 江秋儿拍拍她的肩:“三姐,你想想,家法跟军法比就是小菜一碟。” 茯苓在旁点头附和。 江春儿有点难以启齿:“可是,还……还有小徐……” 茯苓道:“徐哥……哦不,准姑爷比您耐打。” “你这时候就别学秋妹来打趣我了。”江春儿捂脸,她最怕的就是这个,准确来说是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尴尬,徐青寄自小在江家长大,虽说差不多就是江家的干儿子,可这货原来被是她颐指气使的护卫,这么一大转变回到家,面对家中那些知道她是什么的德性的人,还挺别扭,更……羞涩,尤其是茯苓这称呼,令她羞得扯起了衣裳。 江秋儿闷笑:“你若先去找林少主,之后你拿什么借口再出门?” “我还要去找迎姐。”江春儿怎么着也是官职在身,又不是没事干,她之前在清风镇,也很努力看霍迎的那堆兵好吧,她就躲进霍府上,来个早出晚归。 江秋儿继续道:“你把欧阳大哥和卫大哥请到家中做客……” 她还没说完,江春儿一拍脑门:“对哦,紧张得差点失礼,先前都说好了请他们来家里。” “爹娘不会当着他们的面训斥你,过几日你再将他二人送去找林少主,期间爹娘气也差不多没了,加上你再往小霍将军那一走,还能有什么罚?” 江春儿心里果然放松了很多,深吸一口气,再吸一口,惹得江秋儿和茯苓失笑,不禁羞恼,龇牙威胁。 马车一路走得四平八稳,京都街道行驶得会慢一些,就这般一路行到江家大门外。 江春儿率先跳下来,看着熟悉的大门,一想到里边的亲人,她就忍不住轻颤,拉起门环扣门。 三声过后,那开门的小厮瞪直了眼睛:“三……三姑娘?” 江春儿绷住脸色,还没说什么呢,小厮立马将门大开:“三姑娘快进来,老爷夫人一直惦记您……徐……徐哥?” 阶梯下边熟悉的身影,他惊讶得下巴都快掉下地上。 茯苓打了圆场:“快传话去。” “别传别传……”江春儿要给江老爷一个大大的、惊吓,“你去叫人备客房,我有两个朋友。” “是是是……”小厮呆了一下,又忘了要做什么,茯苓只道:“小人去就好了。” 江春儿尴尬得只能故作什么也没发生,回头冲徐青寄挑了挑眉,然后招呼着欧阳荻与卫确,她看这二人就像是救命稻草,那小厮很机灵上前帮欧阳荻搀扶卫确去了。 家中没有太大的变化,路上的一两个下人见到江春儿和徐青寄,一整个呆住,被江春儿一个警告的眼神给吓得动也不敢动,到底是去过军营的崽子,是有那么点凌人的意思。 欧阳荻搞不懂这种气氛,不过他没感受到任何恶意和异常,只有惊讶、喜色。原先不太了解徐青寄的背景,在清风镇时才慢慢知晓一些,而后听他说来几句,可依照他这般名师出身,跑到江家来做护卫实在违和,哪怕他说是他父亲托孤给江老爷,但他自幼在这,如何拜师学艺? 这江家看起来并无特别之处,潼州商贾,家中也仅有一个老二在雾县任县长。 看来内有乾坤。 欧阳荻抱着凑热闹的心态,跟去了花厅。 江春儿让他们都稍作休息,怕死想带上江秋儿一起,但江秋儿说总要有人在此招待,于是,她拉上徐青寄,神情严肃,“赴刑场”去了。 江秋儿献计:“速战速决,说这里有客人。” “好的秋军师。” 江春儿步伐稳重、眼神坚定,越往里走,徐青寄能看得出她越来越僵硬,就快同手同脚了,不禁觉得好玩:“春姐拿出点在北军的气势来。” 江春儿直视前方,压出一个犀利的眼神,声音冷酷:“这样?” “对。”徐青寄还送她四个字,“见招拆招。” “道理我都懂。”江春儿直接腿软蹲下来,一颗脑袋耷拉在膝盖上,“你容我缓缓,酝酿酝酿。”
她闷声闷气,也就那么一会儿,再抬起头来,眼睛通红,可怜巴巴。 “……”徐青寄微微弯腰敲了敲她额头,由衷道,“戏园痛失人才。” 江春儿神情不变站起来,像小心翼翼端着满杯的水,她也怕自己满满当当的情绪洒出来,跑去主院:“爹!娘!” 还带点哭腔。 徐青寄脸色一黑,这架势,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把她怎么了呢。在北军本事没学会几个,变脸污蔑人倒青出于蓝。 那在庭院里插花的江夫人以为出现幻听,询问在正逗着两只猫玩的江老爷:“我似乎听到春儿的声音?” “怎么可能。”他话音落,真真切切听得一声,连忙把腿上的猫给放下,就看见个粉白身影跑进门,哭得梨花带雨。 江春儿知道一顿罚是免不了了,本想做戏让二老心疼,好罚她的时候轻一点,可真真切切看到之时,眼泪绷不住。 江夫人激动得花瓶都打翻了,堪堪站起来,江春儿就扑到她怀里哭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惹得她阵阵心疼,温声安慰。 江老爷这么些年不见江春儿,此刻喜怒参半:“翅膀硬了离家出走,老子打死你个兔崽子!” 他左看右看找扫帚,那扫帚就在不远处,他就像没看到似的,被江春儿一抱就消停了。 徐青寄到这时看见她搂着两老哭,又软言软语说着想念的酸话,一旁的张妈也在抹眼泪,嘴里频频道:“三姑娘在外受委屈了,这哭的,是不是被人欺负?” 然后这三人见他进门,目光齐齐对着他,联系张妈的话,他顿时有种被坑了的感觉,也只能硬着头皮行礼:“青寄见过江伯父、伯母,张妈。” 徐青寄忽然就很理解江春儿的纠结别扭了,甚至那隐隐的担心开始放大,大到他心里也没底,摸不准江老爷会不会答应。 此时他也低着头顺着眼,一副诚恳认错的模样,用欧阳荻前几日的话说:看来这江老爷待你不薄,你竟把他的闺女顺走,有罪。 岂止有罪,他还不知恩,辜负江老爷,走得潇洒,是罪加一等,现在估计还以为他把江春儿欺负了,再加一罪。 此时陷入安静,江春儿心生害怕,趁机道:“爹,娘,我们带了朋友回来,要、小住几日……” 江老爷情绪万千,此时算回过点神了,当初收到江春儿那封信,一看就知道不是她自己写的,蠢丫头字都认不全,怎会那样的遣词造句,是谁教的,一目了然。 江春儿抓着江夫人的袖子晃了晃。 江夫人抿出个和蔼的笑:“春儿和小徐的朋友来,那咱们去看看,别怠慢了,张妈,去准备洗尘宴,给他们接风。” 张妈应声下去了。 江老爷看看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江春儿,又看看老实巴交的徐青寄,放下一句话甩袖回屋:“晚点再收拾你们两个。” 两人没敢吭声,还相互看了对方一眼,而后江春儿瞄向屋门:“娘,我给您带有礼物哦。” “贿赂我有何用?” “因为贿赂爹爹更没用。”江春儿眼泪说停就停。 “老爷在气头上,贿赂我也无用,”江夫人与他们二人道,“你俩好自为之。快去吧,我和你爹随后就到。” 说完,就把他俩赶走了,江春儿还想说什么,徐青寄先开口:“是。” 而后当着江夫人的面,握住江春儿的手出去了。 江春儿呼吸一滞,长辈面前如此大胆,重要是,他们还没有明确答应诶…… 她一脸懵地跟出去,到了外头反应过来,耳朵都红了,想要抽出手,被抓得更紧:“爹爹肯定在屋里看着,你……真不怕他拿扫帚追出来。” “怕,所以挨打也活该。”徐青寄心想,哪怕江老爷不答应,他也得固执一回。 江春儿撇嘴,一股豁出去的架势:“我会陪你挨打的。” “姑娘?”一声惊讶急切传来,江春儿吓得想甩开徐青寄的手,硬生生忍住了,做贼心虚,面颊通红:“半半半夏……” 徐青寄突然很怀念清风镇的时候,江春儿胆子很大,一回家里,打回原形,不过,他低头看着交握的手,多了些欣慰。 主院里,江夫人看他俩离开,印象中的江春儿三天两头欺负徐青寄,徐青寄也从来没让过,就算和好不吵架的时候,也是江春儿拉着徐青寄走的份,何曾……这么乖巧被带走? 一直在窗边看情况的江老爷怒道:“今晚他俩都给我跪到天亮!” 江夫人也没有办法,江老爷心里还是很介怀徐青寄的事,倘若他不疼爱徐青寄,反而没有这种纠结烦恼,眼下还整这一出
,火上浇油。 不过这种气恼并没有在洗尘宴上表露出来,江老爷那是潼州商贾里有名的笑面狐狸,面对小辈们一脸慈祥热情,让江春儿都心生错觉。 显然,有欧阳荻和卫确,也没能挡住江春儿和徐青寄挨罚,毕竟天黑以后人都睡了,江老爷甩脸发火,谁知道呢。 江夫人还说他们一路回来舟劳车顿,要罚也得过后再罚,但江老爷这回一点也不心疼:“他俩不是厉害么?还能废了不成?跪!” 江春儿觉得徐青寄说得不对,戏园痛失的人才,是她爹。 此时,她瞪着眼前的香火牌位:“上一次咱俩跪一夜祠堂,还是上一次。” “嗯。” 上一次,他俩练武切磋把家里的屋檐废了大半,重要的是砸了江老爷心爱的古玩,跪了一晚上,江春儿抱怨了他一晚上,徐青寄忽然回想起来,抿了抿嘴。 “你还笑。”江春儿掐了掐他的腰。 徐青寄反问:“难不成要我哭?” 江春儿竟很认真在思考这个问题:“爹爹疼你,要不你哭一个?” “你哭。” 江春儿长长叹了口气,动了动身子,跪坐下来靠在徐青寄肩臂上,徐青寄调侃道:“三姑娘不怕来个人看到?” 江春儿堵气似的抱住他的手臂,伸手五指相扣:“反正大家都知道了。” “现在列祖列宗也都知道了。”徐青寄看向牌位。 江春儿一梗,立马乖乖跪好,还为自己举止随意磕了三个头,然后问:“你没有一点点点点的小尴尬么?” 今日江明睿那小子回来,竟偷偷问她是不是要称小徐叔做大姑父了,气得她当场道:既然你这么会,你爹的爹的堂姐的女儿的姨母的哥哥的姑母的舅舅的大外甥的表姐的侄女的外祖母…… “有又能如何?你给我支个招?比如咱俩再连夜逃了?” 江春儿哀怨:“那我们真的会被赶出家门。” 祠堂内香火不灭,青烟随风,夜里又开始下起淅淅沥沥的小雨,除此之外,再无他声。 两人说跪就老老实实地跪,半点不含糊。 最终,欧阳荻和卫确发挥作用,江老爷还是照顾一下他俩的颜面,省得天亮以后没法见人,寅时派陆英来传话:“老爷说今夜就先到这,你们先回去休息。” 江春儿抓住重点:“今夜?就先?” 跪一夜这种事对现在的江春儿和徐青寄来说,还行,搁到上一次,徐青寄都要人扶着,至于江春儿,两三天下不来床。 江春儿跟着半夏回去,徐青寄等她们走后,低声问:“英叔,伯父睡下了?” “这是老爷昨夜吩咐的。”意思是早就睡了,不用去找他,“你也快回去休息。” 徐青寄当然知道是江老爷不愿意见他了,当下抱了抱拳,回去了。 陆英是看着徐青寄长大的,在他五岁之时就见过了,也见过病入膏肓的徐夫人,之后送去柳清公那里,每年能见上三四回,当初那个倔得什么也听不进去的半大点孩子,如今和他一样高了,生得龙章凤姿,不矜不伐,江老爷偶尔会说,此子不凡,困在江家太过屈才,但真正困住他的又并非江家。 陆英回主院向江老爷回禀,江老爷坐在矮榻上,烛火映得他面容有些憔悴,鬓角花白,他笑了一声:“能把小徐带回来,这蠢丫头也算有点本事不是?哎……是小徐有本事,把三儿带出息了。” “小徐和三姑娘有缘分。”陆英道。 “缘分?”江老爷轻哼,“这孩子撞了南墙也不回头,你以为他跟三儿回来,那念头就打消了?既然如此,也别怪我做恶人。” 陆英懂了:“三姑娘怕是要闹。” 江老爷冷笑:“她那点道行,我怕她闹?还有小徐,以为有点本事,就觉得没人治得住他了?我怎么说也算他半个老子,说走就走说回就回!几个崽子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顺风顺水惯了,都欠收拾!” 越说他就越怒,连带江秋儿都被拉出来一起骂,陆英犹豫:“会不会适得其反?” “尽管反,我看他们几个能翻出什么风浪,最好全离家出走,我也清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