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正门吗?”荣府大门口,黛玉见着大开的正门问贾宝玉。
正门并不常开,除红白喜丧外,只有贵客或天家驾临时,以示尊敬才开大门。上次开正门,还是薛姨妈母子三人上门,是以眼下,可以确定这大门并非是为她们这些小辈而开。
没等贾宝玉回答,就见侧门边的小门里出来个藕荷色袄子,着青缎掐牙背心,下穿湖绿裙子的的高挑丫鬟。不是别人,正是得了雪燕的信儿,等在门内的紫鹃。
念及黛玉此番出行的目的,紫鹃弹了弹新换的衣裳,牵起嘴角,上前微微笑道:“姑娘回来了,老太太可是一早儿念着。”
“许是有客来访,咱们快些去瞧瞧是谁。”贾宝玉说着,并不理会紫鹃,扯着黛玉就要往正门去。
他素来是没规矩的,林黛玉不动声色的觑了眼紫鹃焦急的脸色,淡笑着拽了拽身上的鹤氅,轻声答道:“也好。”
二人抬脚便跨进了正门的门槛,并不理会两边的门房,就见里头早早等着的青布小车,二人依次上轿,不多时,两个丫头便被甩在了身后。
云珠跟在紫鹃身侧,从角门进了,还没等快步去追轿子,就听紫鹃拉扯她的袖子努努嘴道:“姑娘素日里是最重规矩的,怎么今儿也跟着二爷胡闹?这正门哪里是内门子的姑娘家走的?你们在路上可是发生什么了?”
顺着紫鹃的目光,扫过前方两个青布小轿,心想反正今儿人多,大庭广众之下闹了个便是想盖也盖不过去的笑话。
于是脚步不停,嘴上也不停,将自己如何被贾宝玉点了壮丁去赶车,又如何从马房要了素色的马车,再到驿站的见闻一一说给紫鹃听了。
“你何时做起马夫的行当了?算了这不重要,这……吴兴家的是做事做老了的人,怎会出这样的岔子?”连她都知道提前换去了艳色的衣裳才来接人,吴兴家的委实没道理会出这样的差错。
随后又想,只怕姑娘眼下正伤怀,于是咬了咬牙拉着云珠,端起四平八稳大丫鬟的款儿一路跟了进去。
云珠只说赶车是先前在家时就会的,只今日马车出岔子的问题,她摊摊手,表示这就要去问吴兴家的了。
贾母院的正房中,贾琏正回完话面沉沉的坐在下首,手边的茶碗空了,却因为适才老太太发了好大的火,暂时还没人敢上来添水。
两鬓霜白的老太太手臂青筋乍起,死死捏着那副凤头拐,眼含怒意;素日里菩萨面的王夫人也是一言不发的谨慎样。
唯有邢夫人来得晚些,不明白大家都怎么了,只看向贾政正前方跪倒的玻璃,满脸笑吟吟的开口问了句:“这是怎么了?玻璃可是伺候老太太不得法?我那儿……”
她原想说我那儿有几个调教好的丫头可送过来差遣,老太太可别气坏了身子,就见那红亮亮的风头拐蓦地一敲。
‘当’的一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一众姑娘媳妇更是屏息不敢言,邢夫人当即愣住了,要不是自持身份,只怕泪珠儿当场就要开洒。
她是个小门小户的姑娘,又是继室,面对贾家众人时始终喘不来大气;至今膝下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妯娌间更是腰板也不直。
正当老太太要叱责,就听屋外脚步作响,王熙凤面上带笑又略含几分悲戚:“叫老太太好等,我这就来交差了。林丫头回来了,天可怜见的,又是思念亡父亡母,又是千里舟车劳顿,老太太快心疼心疼罢!”
宝玉要回绛芸轩换身衣裳,只余黛玉独自进屋,一进门便见周遭的目光聚在她身上。紫鹃心说,亏得适才宝二爷离开了,否则叫这么多人见了两人手拉手的,过后难免风言风语。
眼见身前琥珀放过来一个蒲团,黛玉抬头,问过众人好后,目光扫过众人,便朝着老太太的方向恭敬跪拜:“外祖母,我回来了。”
原本就瘦弱的身子,随着这一句我回来了,颤巍巍的模样如风中飘摇的,叫人一瞬间便生出无限怜爱,薛姨妈站在宝钗身后,红着眼圈几乎控制不住想要上前扶起来的手。
而原本怒气冲冲的老太太,一见外孙女儿这般,顿时就将心揪到了一处,早就将刚才那些情绪抛到了九霄云外,那张与亲女七八成相似的脸庞,勾起了她的无限哀思与泪水。
王氏两个媳妇一左一右的托着老太太,生怕她摔倒,而老太太作势起身去拥黛玉时,黛玉也倦鸟投林般扑进了老太太怀中。
众人见状也俱是起身,有去扶黛玉的,有去扶老太太的,有递丝帕的,有拭泪的……宽阔的厅堂中只听老太太哀哀戚戚的喊:“我的玉儿,我可怜的玉儿!”
好一会儿,才拉着黛玉在身旁坐下,一边掉眼泪一遍仔细端详她的脸:“怎生去一趟就瘦成了这个样子?你那爹娘是个不负责的,你……”
云珠站在门外,透过窗棂见众人面上抱哭成一团,可细看过去时,却见各自脸上皆有其余神色。
只薛姨妈顺着话头道:“适才来旺家的来禀报,说林丫头一路上颠簸,还不曾用饭。眼下时辰当不当正不正的,摆宴怕是也得一会子,老太太怜惜,便叫这丫头去我那儿吃碗素面,晚间才好歇息呢。”
薛宝钗有心阻拦她娘亲现眼,可见林黛玉满面疲惫之色,也只得按下心头不妥,甚至连平日里的谨言慎行都丢了。
身长玉立丰肌玉骨的宝钗站在厅中,虽是上门的客人,却也不卑不亢道:“正想禀报老太太,林丫头如今守着孝,荤膻都不该碰的,要是叫她晚间同咱们一道儿入席,却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碰,只怕您见了要怜惜不已。”
若是依着往常的例,黛玉叫这么多人围着,没得要图省事违了心意,再说上一句,我并不饿,待会儿同长辈们一同入席再用饭也使得。
许是听了雪燕一路的念叨,又想起琏二表哥的态度,破天荒的点了点头,道:“父亲二七刚过,我正守着孝,不如眼下就先告辞了,晚上再来伺候老太太。”
一番话语气虽软和,可个中内容却是强硬,引得宝钗都侧目探究的看了她一眼。
屋中气氛顿时一窒。
只见王夫人气定神闲的看向贾母:“琏哥儿适才还说,林丫头此去扬州已十分有大姑娘的风范了,老太太您瞧,果真是十分有主见了。”
一个马上面临寄人篱下的孤女,乍叫当家的太太说了一句有主见,这句大姑娘也并非是说她如元春一般稳重,而是侧贬林黛玉如今翅膀硬了。
见此场景,云珠总算理解,黛玉因何能写出一年三百六十日,风霜刀剑严相逼这样的沉痛。
(本章完)